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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譯就是一種飛越和抵達(dá)__上??谧g翻譯公司
說到翻譯,我心目中常出現(xiàn)“抵達(dá)”兩字。從一種文字出發(fā),“抵達(dá)”另一種文字的彼岸。
為了“抵達(dá)”,當(dāng)然最理想的莫過于搭橋跨越:book=書, ebook=電子書,一橋飛架,溝通即成。編寫雙語詞典的人巴不得兩種語言里全是這樣的字和詞,原因大概就在于此。但是,更多的時候,兩種文字因其附著于上的文化大異其趣,各自的奧秘遠(yuǎn)離橋的兩邊,深埋在內(nèi)陸腹地,單靠跨越,根本找不到對應(yīng)點,“抵達(dá)”便無從說起。這時,我異想天開的頭腦里會出現(xiàn)“飛越”二字,就好比我在水的這邊鉆進(jìn)一架直升機,把起飛地點的物理條件周詳勘察,知之稔熟,譬如說海拔多少,地貌特點是什么,土質(zhì)如何,然后駕機騰空而起,越水飛到對岸,目測著搜索比較,直至找到一個大致與出發(fā)點相似的著陸點,降下去,才算完成一次“飛越”。有時,從空中俯瞰,發(fā)現(xiàn)出發(fā)點和著陸點的海拔差不多,周圍植被看上去也像,可撬扳著地,方知兩處土地的松軟程度不一,那就得再次起飛,因為“飛越”雖然完成,尚待“抵達(dá)”。可以這么說,能夠“飛越”的直升機不少,真正找到理想著陸點,可以宣稱“抵達(dá)”的不會很多,有時甚至一架也沒有。
這番“飛越和抵達(dá)”論是最近從事翻譯實踐時感悟到的。譬如說,游子在海外望明月“感慨良多”,游子問老爸“感慨”二字用英文怎么說。我以為撇開前面的明月,光問“感慨”怎么譯(這樣提問的學(xué)子不少),就是沒把直升機出發(fā)點研究透徹,“飛越”的先決條件還不具備,不該急求“抵達(dá)”。待到語境交代明白,“飛越”完成,竟然有幾處著陸點可供游子選擇:
The moonlight started a long train of melancholy thoughts.
The moonlight stirred up many a sad memory.
The moonlight plunged me into a deeppensive mood.
欲知選擇哪個著陸場最好,最符合“抵達(dá)”的標(biāo)準(zhǔn),您可以慢慢想一下。順便說一句,那游子是傅聰,老爸當(dāng)然是傅雷先生了。
記得當(dāng)年翻譯在美遇刺的臺灣報人江南著《蔣經(jīng)國傳》時,有句“經(jīng)國在很多方面繼承了老蔣的衣缽”,我是毅然拋開了“衣缽”=“mantle”這座橋的,而是“飛越”之后自問找到了一個很理想的著陸點:“Chin-kuo is his father's son in many ways”。曾因此受到與翻譯“不共戴天”的葛老夫子傳槼先生的褒獎(葛認(rèn)為所有的翻譯都難免導(dǎo)致誤解),并由此從葛那里得了個“戴天先生”的綽號。葛還表示遺憾,因為上述“飛越”和“抵達(dá)”無法見容于雙語詞典中任何一個詞目之下。
又譬如英譯漢中碰到某某人在賽跑開始前felt his adrenalin surging and knew he was in the zone, 在“adrenalin”和“腎上腺素”之間搭座橋可能也無不可,于是出以如下譯文,似乎也算“抵達(dá)”了:“感到腎上腺素(在體內(nèi))奔騰,知道自己處于最佳競技狀態(tài)”。就怕讀者生理知識不足,不解腎上腺素分泌的作用;更何況人的軀體容積有限,分泌物如何“奔騰”得起來?筆者在大學(xué)時代好歹也曾是個運動員,每逢參加比賽前集合點名時就心跳加速,激靈連連,手心出汗,有時非上廁所不可?,F(xiàn)在知道這就是腎上腺素分泌的結(jié)果了。所以能不能以另一種譯法“抵達(dá)”:“渾身一激靈,知道進(jìn)入競技狀態(tài)了”?至于感到“熱血沸騰”,“渾身來勁”等等譯法,竊以為完全沒有“抵達(dá)”。
在一些新出現(xiàn)的詞語之間直接搭橋,好像困難更大一些。例如,在一次“Hemingway Look-Alike Contest”(看看誰長得更像海明威的競賽)中,一位參賽者來自弗羅里達(dá),也捕魚,“his face full of leathery character lines”。何謂“character lines”?搭橋式翻譯:“臉上布滿粗大的性格紋”?!靶愿窦y”不但聞所未聞而且艱澀費解吧?如改作“臉上布滿又粗又深的滄桑紋”如何?不說“抵達(dá)”,是否多少“抵近”了一些?“滄桑紋”,我承認(rèn),同樣不是耳熟能詳?shù)臍w化語,但歷經(jīng)滄桑,性格鑄成,刻下皺紋,是否把因果關(guān)系表述得更清楚了一些,用在海明威那張臉上,能否頓生聯(lián)想?至于英語原詞是否會存活下來,針對不同的語境,“滄桑紋”能不能為漢語讀者接受,且等時間考驗吧。同理,仿照“cutting-edge technology”(“利刃式”先進(jìn)技術(shù))構(gòu)成的“bleeding-edge technology”(一般比“利刃”更先進(jìn),但弄得不好會出現(xiàn)始料不及的問題而割傷自己),譯作“‘血刃式’先進(jìn)技術(shù)”,恐怕暫時還難以令人接受。但是,假以時日,“利刃”和“血刃”也很有可能完成“飛越”,就像音譯詞“克隆”、“艾滋”,半音半義詞“因特網(wǎng)”和全義移植的“外科手術(shù)式打擊”、“以腳投票”等語言現(xiàn)象一樣。
一位小字輩作家近作一部長篇小說,編輯要我把書名《租界》譯成英語。參照小說內(nèi)容,我建議譯作In the French Concession,加了個介詞“in”意在涵蓋小說里發(fā)生的故事和出現(xiàn)的各色人等,而不加的話,書題完全可能被誤讀作定義性文字的題目。由于出版社不但要“擁抱文學(xué)”,還得“依附市場”,要求英文書名譯得“出彩”一些,因問譯作“Shanghai Lovers”如何?既要“出彩”,不如濃墨重彩,因而建議他們用Amorous Shanghai(倒頭譯回去,簡直成了《情色上?!罚。6眄?,對方意思又變,擬以男主人公在作品中的諢名“中國排骨”做書題。他們也知道,直接架橋,譯作“Chinese ribs”不行,既可能被誤作菜名,洋人看了又難免聯(lián)想到上帝造人。據(jù)介紹,男主人公是個中法混血兒,“‘中國肋骨’是言其性感,一種東方異域的、瘦弱情色的、秀氣的……”(摘自編輯來信)。我的第一反應(yīng)是metrosexual,可惜時代語境完全不對,這個詞可是專為當(dāng)代英國小貝式人物準(zhǔn)備的;由于故事發(fā)生在上世紀(jì)30年代,可能用dandy或pussy這類詞比較貼合一些,可又必須切斷同性戀聯(lián)想,因為作品寫的是“中國肋骨”與兩個女人的故事。就這樣,我駕著直升機“飛越”了多次:Bony Green Knight太中世紀(jì)了?Bony She-Man脂粉氣過濃?再說,那是我根據(jù)he-man臨場撰造的一次性的詞,讀者能接受嗎?直升機盤旋了半天,直到此刻尚未“抵達(dá)”。
跨越也好,“飛越”也罷,其實仍脫不了直譯/實譯vs意譯/虛譯這樣一個老問題。我只是想把文字和文化的異域比擬作地平天闊的彼岸,有些地點固然可以“抵達(dá)”,惟就總體而論,我們也許永遠(yuǎn)只能“抵近”。葛傳椝先生當(dāng)年“翻譯必生誤解” 的觀點不是一點沒有道理的。